時光之流--第十四刻

格略曆法2063年9月22日，下午9時01分。普契亞公國，迪安托列塔市。

蕭夏走出建築之外，和他初次看見這都市的景象已經不同。天空中那張包覆整個天穹的蜘蛛網無法消失，只要陽光持續照射收發能源的集光塔台，蛛網便會從中取得能量且持續阻隔在人類和天空之間，從蛛網照射下來的詭異光芒代替損壞的街燈；火光和小型爆炸尚未停止，路上滿是逃難和搶劫的人，男女老幼哭喊嚎叫的聲音穿插其中，街道堆滿了屍體，鮮血染遍所有人腳所能踩踏之地；死屍和殘肢堵塞被炸毀一半的排水系統，汩汩腥紅汙水逆流湧出，腐敗的臭味向四周擴散……

抬頭上看，紅還在屋頂上仰視，在空中、蛛網之上，那頭巨鯨從容不迫地緩緩悠游著。

「紅，那是什麼？那條鯨……」蕭夏向紅喊道。

「我看不見你看見的，我只接收到奇特的微量電波，我的數據庫裡沒有可與之比對的資料，無法分析。」紅走到屋頂邊緣，向下跳。

「哇嗚！紅，妳沒事吧？」尹天異眼睜睜的看紅從三樓高度跳下來，她的重力加速度相當驚人。

「我的骨架是輕合金鋼骨，可以承受得住。」紅從蹲姿站立起來：「肌肉、腦和部分內臟雖然是真細胞內臟，不過半人工的韌帶和脂肪都還足夠完成自我保護，請不要擔心。」

「嘖！我好弱……」尹天異搖頭。

「那條鯨又出現了，不知道會不會對蛛網鏈結產生影響？」蕭夏這次盯著那頭鯨許久，前次那不明物很快便失去蹤跡，但這回卻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只有你看得見，到底為什麼？」尹天異歪著頭，看著那只有一片詭異蜘蛛網的夜空。

「它的電波直接接上我的腦波，不透過我的視網膜而直接在大腦視覺區成像，這樣就有可能。我的基因經過人工改造。」蕭夏也還在看那頭鯨，並以固定頻率眨著眼，疑似在計算什麼。

「問題無法排除。要忽略特殊電波嗎？」紅問蕭夏。

「不，追蹤它。我真想知道它能不能無相斥穿過蛛網鏈結。」

「可以嗎？你不是轉換蛛網鏈結的設定了？」

「嗯，它完全攔截抵銷所有具備電波磁波聲波的波線，連飛彈都攔得下來，但是那條鯨明顯不在我的設定範圍之內。」蕭夏道：「我算不出它的路徑，但目前不會干擾我們。」

「明天我們穿越邊緣區，往非都市區走。」尹天異拉起蕭夏的手：「都市會演變成暴民區，相較之下，已經習慣混亂的非都市區反而是最容易守住秩序的地方，治安情勢會完全反轉。」

「那我們就往非都市區走。」

格略曆法2063年9月23日，上午9時22分。普契亞公國，迪安托列塔市。

紅的攔截訊號：世界各國各自宣布進入戒嚴，數十個武器、毒品往來頻繁的國家已發動規模不一之戰爭。

鯨還在天上。

「沒聽見飛彈的爆炸聲啊！」

「因為無法設定目標，啟動了也不知道要往哪邊發射。」

格略曆法2063年9月24日，上午8時00分。莫列斯政府，迪安托列塔市。

紅的攔截訊號：上百獨裁政權自行宣布建立，小規模戰爭持續。三個核武強國試圖以飛彈或強電波破壞蛛網鏈結，但相繼宣告失敗。

鯨還在天上。

「他們會不會去破壞集光塔台？」

「不會，集光塔是僅剩的能源供應中心，除非他們想自殺。」

格略曆法2063年9月25日，上午8時00分。莫列斯政府，交界帶。

紅的攔截訊號：多數國家大規模民兵動亂，進入無政府狀態。各國因無法完全處理死屍問題，爆發大規模傳染病疫情。

鯨還在天上。

「比戰爭更慘。」

「我收回我的賞賜，他們只是承擔後果而已。」

「你也把自己搭進去了。」

「我在體驗我的成果。」

「我知道你有更好的方法。」

「但你就不會跟我在一起了。」

格略曆法2063年9月26日，上午8時00分。陶達政府，交界帶。

紅的攔截訊號：貨幣制度完全崩盤，經濟體系瓦解。部分民間團體自行發放賑災儲糧、無酬疫苗，毒梟開放煉毒廠改裝成臨時製藥廠，無酬收容藥劑研究員與技術員、兵工廠開放改制成臨時醫療站，無酬收容醫護人員、傷病患。

鯨還在天上。

「這不可能！紅妳是不是壞掉了？」

「紅正常運作。這幾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不透過電磁波傳訊的事！」

「跟那頭天上的鯨有關係嗎？」

「紅說它除了座標移動之外，沒有電波異動。」

「話說，蕭夏，你這幾天好像又長大了一點……」

「……我覺得，可能有點營養不良，我走得好累。」

「營養不良怎麼可能長大呢？」

「蕭夏在衰變。」紅及時抱起陷入昏眩的蕭夏。

蕭夏看起來相當疲憊，只撐了幾秒，便雙眼一閉失去意識。

格略曆法2063年9月26日，下午7時03分。陶達政府，交界帶。

蕭夏終於甦醒過來，微睜開眼看見身處在熟悉的建築物中。是邊緣區的水廠，蕭夏曾經費心修復廢棄淨水機械的破舊廠房。現在這工廠點起了古老時代的簡陋油燈，室內不時的有人影晃動，幾個貌似醫護員的人穿梭其間，似乎聚集了許多逃難的病患，或躺或坐，奄奄一息地等待救援。

他躺靠在某人身上，手臂上貼著簡易紗布，身旁還擺著一支空針筒、一杯水。

「你醒了。」尹天異拿來濕紗布擦拭蕭夏的臉。

「好暈……紅呢？」蕭夏勉強抬起頭來，又立刻靠回尹天異身上，此時他感到連呼吸都遲緩費力。

尹天異指了一個方向，蕭夏看過去，紅正在不遠處幫一名傷患包紮傷口，大概是尹天異幫紅調整回醫療型態了，不過這會削弱紅在電磁波感、演算能力和肌體敏捷的敏銳性，回歸到救援防衛增強的性質。

紅正好偏過頭看見蕭夏，她替傷患紮上棉布後，朝蕭夏走來。

紅來到蕭夏身邊，拿起擱置在旁的針筒往手臂上扎，抽出自己的「血液」後往蕭夏手臂上注射；蕭夏這才明白他手上為何貼著紗布。

「我的血液可以提供你一些必須營養素，但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紅擔憂地看著蕭夏。

「我染上傳染病了嗎？」蕭夏問。

「你的基因不同於一般人類，所以病毒細菌無法感染你的細胞。你的問題是細胞過度衰變，內部老化過於外表，你的臟器年齡粗估都超過九十歲了。」

蕭夏發現尹天異抱住他的雙臂收得更緊了。

「如果衰變不停止，你可能再過兩天就會老化致死。」紅重覆說著不久前才對尹天異說過的話。

蕭夏靜默了許久，尹天異也不說話，兩人靠得很緊。

「紅，那條鯨還在上面嗎？」蕭夏撇開了追蹤器的問題。

「它……」紅本要回答，一瞬間赤色雙瞳卻開始閃爍：「它、座標正在、下降。」

紅才說完，蕭夏的視線便被從屋頂破洞游進來的鯨給吸引住──它來了！依舊緩慢從容地在高處悠游著。

沒有任何人發現它的存在，除了蕭夏和紅。

「它接近了，電波係數由無機和有機共同組成，具有機械波和生物波雙重特性，我的資料庫沒有相似數據可供比對。」紅眨了幾下眼，瞳色恢復正常。

「它是半生物嗎？世上應該沒有這種東西才對。」蕭夏久久盯著那頭徘徊不去的鯨：「如果我的時空理論推算沒錯，它理應是獨立於各時空之外的存在，它擁有自行運作的時間系統，雖然我還不知道它往來於空間中的機制，但是、如果，我能夠取得它的時間系統，我就能活下去。」

蕭夏看著，那頭鯨突然朝著他游過來！它應該與海洋中那種巨大鯨種的哺乳類有相同體積，但一到蕭夏眼前卻又主觀感知它不那麼巨大，它身上有著排列、尺寸皆不劃一的窗孔，窗孔透出一束束色彩相異的光芒，在幽暗的工廠中顯得燦爛明亮，其內部似乎有另一種無機體空間。

「你看到了什麼？」尹天異低頭問著靠在他懷中的蕭夏。

「它在邀請我。」蕭夏抬頭，看著尹天異擔憂的臉。

「跟它走，你就能活下來嗎？」尹天異露出看見曙光的笑容。

蕭夏點頭。

紅搭著蕭夏，做出預備扶他起身的動作：「這裡太顯眼了，我們上頂部。」

格略曆法2063年9月26日，下午7時33分。陶。。府，交。帶。

尹天異當初在追蹤蕭夏時，曾經研究過水廠的建築結構，他猜測那頭鯨能穿過隔板或障礙，因此領蕭夏和紅登上屋頂隔間，那裡是無人進入過的藏身點，比起紅提議的屋頂更加隱密，不會引來巡邏民警或搶匪的注目。

紅身上亮著白霧狀光芒提供照明，尹天異揹著蕭夏，在黑暗中等了幾秒，那頭亮著異色光芒的鯨便游到了蕭夏身邊。

它在尹天異面前停了下來，側身的其中一個窗孔向左右伸展，擴開到一個人能進入的通道口大小。

蕭夏抬起手碰觸通道邊緣，摸到某種粗糙生物表皮的觸感。

「在這裡，你們摸摸它。」蕭夏的手仍貼在鯨身上，標示出它的位置。

尹天異和紅同時伸出手往蕭夏所示意的地方摸去，沒想到他們的手竟同時穿透過鯨的身體，如同打著空氣。

蕭夏和尹天異的臉色同時僵了起來……

「我們回去吧。」蕭夏將手縮回。

尹天異似乎考慮著什麼，久久不動。

「我們回去吧！應該還有其他方法阻斷衰變……」

「你必須走。」尹天異將蕭夏橫抱過身前，將他往前送，鯨竟也微調了通道口的寬度，讓蕭夏正好進入內部。

蕭夏一驚，緊抓住尹天異的雙臂：「不……如果我被這隻鯨帶走，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了！」

「死亡是唯一能將人和人分開的界線。這是虹橋計畫創始人說的。」紅突然將蕭夏的手推開，讓他完全進入鯨之中：「如果它能隔開外界的時間和空間，他知道你還活著，你也知道他在哪個年份、哪個地方活著，也許你們還能見面。

「虹橋計畫，原意是為了延續亡者的意志和思念，讓離去的人和留下來的人共同守住生命的盼望。所以，請帶著盼望活下去。」

鯨身旁的通道口以規律的速度縮回到窗口大小，但蕭夏仍不放棄似的將上身探出窗外。

他奮力探出窗外，雙手抓住尹天異和紅的手，真實的人類體溫和機械模擬的人類體溫同時傳來，最後再一次真真實實感受著被珍惜與被保護的溫度，是一段還未離別就已思念的記憶。

蕭夏想起他和尹天異第一次見面時，尹天異是怎樣張開雙臂保護著他，跳下半空中的車箱，確保他安全落地。

貝莉在浴室，在蕭夏面前拿起水瓢，一勺一勺地示範著淋浴的步驟、她為蕭夏讀著時鐘上的刻度，笑著，因為她知道蕭夏需要，也知道渴望被教導的感覺。

水廠裡全身髒汙的女童，拿出她僅剩的碎餅乾給陌生的造訪者，她了解蕭夏飢餓，了解無父無母無人依靠的他們，必須共享手上的食物生存，她相信分享就能一起活下去。

在街頭乞食的母親冒著生命危險向殺人兇手乞求一塊屍肉，為著她的孩子能度過今日，她的要求低於她的需求，如此卑微地將自己奉獻給孩子，為了另一個生命能夠飽足。

跳下老舊飛梭之後，蕭夏和尹天異滾落在泥地上時，尹天異的白衣必然沾滿了乾濕不等的汙泥，但他說過，既是生於塵土，怎會容不下灰？有一種重要的東西，不需要無菌室等級的純淨，就能彰顯其價值，即使最黏濁的汙穢，也不能掩蓋它的光芒。

鯨再度緩慢地拍動尾鰭，移動起龐大的身軀。

他們終於被分開，但最後的道別絕非他們所僅剩的。

「蕭夏，我一直當你是一個人類，無論你看自己是什麼。我們同樣來自於塵土，不只是生物組織的結構，即使你還不懂『心』，但我知道，你像任何一個從父母的身體裡出來的一樣，你會了解『心』裡面的事物！」尹天異仍勉力碰觸著蕭夏伸出窗外的手指尖，但蕭夏的形體逐漸淡薄，碰觸到的已猶如塵霧虛空。

蕭夏看著自己飄得越來越高，尹天異或紅再也碰不到他，他初次體會離別的撕裂能讓他哭喊出聲。

格略曆法2063年9月26日，下午7時40分。

新紀曆法元年1月1日，零時零分零秒。第三度空間，編號392，泰因區。

蕭夏俯視著窗外，視線穿透異色蛛網，一片廢墟之中，一群人往水廠的方向前進，尋找醫療也尋找乾淨水源；兩三個孩子邊跑邊玩，突然停在一塊突出的鋼筋水泥殘塊邊，把一個什麼東西撿了起來。

純白色的橢圓物體，孩子單手握著剛好合掌，白亮的表面上已經有明顯刮痕，孩子把橢圓物打開，然後露出笑臉，回頭向後方的人群大聲讀出手中的刻度。

蕭夏離開窗邊，觀望著鯨體內部幽深的通道，通道另一端傳來某種熟悉的規律滴答微響，明白了從此他真正地要獨自前往未知去。巨鯨悠游的聲音傳來，也是自己重新啟程的聲音。

懸空城堡系列—蕭夏篇章《時光之流》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