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夏看著老人緩緩站起身來，緩緩走向他。
他輕輕挪動腳板，向後退了一步。他沒見過這樣的人類，害怕。
尹天異伸手搭在蕭夏肩上：「你沒見過嗎？人類經歷生理機能老化之後的樣子。這個老人已經七十歲了，他為了見你等了四十幾年。」
蕭夏疑惑地看看尹天異，再看看老人，老人來到蕭夏眼前，在他面前伸出右手；蕭夏又看向尹天異。
「這個也不知道嗎？一種人類見面打招呼的方式。」尹天異拉著蕭夏的右手搭上老人的右手：「這叫『握手禮』。」
蕭夏感覺老人粗厚有力的手握了一下，很溫暖。
「你好，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我叫尹天澈。」老人嗓音厚實溫和。
「第一次呢？」蕭夏問。
「第一次，你還在實驗室的矽膠子宮裡面，是個九足月的胎兒。」老人答。
「矽膠子宮？」
「人工合成蛋白質再精製的特殊活體容器，用來讓你安穩成長。還有，因為你的創造人拒絕實驗室再做第二個、拒絕簽署商業合同，被殺了，所以你一直是世界上唯一一個。」
「你為什麼知道這些？」
「我們是舊識，她遇害前把一些東西交給我，也許你該看看。」老人鬆開手，仍然笑著，向蕭夏招手後轉身邁步。
蕭夏看尹天異一眼，隨即跟上尹天澈。
尹天澈解開人工鎖、扳開門閂，推開鋼鐵製的厚重門板。
藍白色的不接電人工冷光照亮鋼鐵打造的艙房，似乎是儲藏什麼重要的東西。照艙門建材判斷，整個艙房應該都是同種特殊鋼材打造，可以折射探攝燈和任何監測系統的光波；採用厚重而繁複的人工扳鎖而非普遍的電腦鎖，就可避免被外界透過聯網電子─例如蛛網鏈結─解鎖。
現在所有通電的物品，都可經由該物品電流板的晶片掌控及取得資訊，這一點只有少數人和身為設計者的蕭夏知道。蕭夏走進艙房，一瞬間有種再度回到自己閱讀艙的錯覺；書櫃、書架、書籍、檔案等物，擺置、收納、建檔的方式幾乎與他完全相同；收納方式相仿，表示某種程度上思考模式也是相仿的。
「這些物品的持有者是誰？」蕭夏忍不住把手放到其中一本檔案夾上，一面考慮究竟要不要看。
「你的創造者、你誕生計畫的主導者、你基因的提供者。」尹天澈把蕭夏猶豫看不看的檔案夾抽出來給他，又將另一本檔案夾抽出並翻開給蕭夏，裡面有一張青年女性的照片和基本資料，與當初蕭夏在休憩艙的顯示器所見的是同一人。
「為什麼不說她是我的母親？」
「要這麼說也可以，由你自行判斷。當初因為必須經過長程基因改造程序，所以你並不是在人體子宮裡面被孕育，而是在人工製造的矽膠子宮裡，進行體外發育並基因改造，還有，」尹天澈翻動那名女性的基本資料冊，指著〈計畫報告〉中的某一頁：「你的孕育過程並沒有受精，是純卵子發育的孩子，綜合以上，他們稱你叫『實驗室胚胎』。由於沒有第二個，因此這個專有名詞是你專屬的。」
蕭夏看著尹天澈所指的那幾行字，反覆閱讀；他感到尹天澈似乎在等待他說些什麼，但他並沒有任何多餘的感覺。
「那麼，她的檔案裡，有沒有任何關於……我年齡增長的紀錄？」蕭夏放棄思考尹天澈所等待的答案，問了他所在意的問題。
「她沒向我透漏過，你可以自己找找看，她留下來的東西都是你的。」
「給我一點時間。」蕭夏環顧艙內一圈。略略驚訝自己竟然也會用那個名詞來組成一句話。
「你隨意，用餐時間會叫你，另外，裡層那個膠囊艙暫時先別打開……也許你會在資料中找到膠囊艙的內容，你可以決定是否開啟，但是小心，那個膠囊艙解錯鎖序會出人命。」尹天澈又丟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知道了，我會弄清楚再開，向你保證。」蕭夏抽出列在第一排的檔案夾放平攤開，六本，以一秒鐘一頁的速度翻動。
用餐的時候，蕭夏對著一桌他從未見過的食物呆坐。
對面的尹天澈仍就是那副溫和淺笑，待尹天異將醬料淋上蕭夏盤中的食物後，回頭拿起刀叉切下自己盤中的一塊肉放進口中。
蕭夏會意過來，學著照做。
「實驗室應該不會給你這種原始食物，她的報告中寫道這類食物無法完整提供你所需的養分。」尹天澈繼續吃著盤中的肉塊與蔬菜：「但這是食物真正的樣子，進食不只是填飽胃袋或者攝取養分，更是一種不能被剝奪的生命象徵。」
尹天異在蕭夏旁邊，坐下來開動：「老頭子都特別囉嗦，聽聽就算。」
「他的話比你的好聽。」蕭夏再咬一口肉塊，慢慢咀嚼，猶如正在體驗尹天澈說的話。
「還有，她可能給你留過『不要相信穿白袍的人』這種話，不要誤會，她指的是實驗室白袍。我老了，穿白衣是怕有一天我忘記她。」尹天澈繼續說。
「我穿白衣是因為這老頭喜歡買白衣，養成了我的壞習慣。」尹天異指著自己白色的居家服：「白衣很麻煩，跟你做實驗一樣，容不下一點灰。噢！偏偏我們本從塵土而生，怎麼可能容不下一點灰？」
「到底什麼叫『本從塵土而生』？」蕭夏還未解開這困惑。
「很簡單啊！生命都是從相同的物質、相同的出處誕生的。」尹天異趁機把花椰菜偷渡到蕭夏的盤子裡去。
蕭夏一臉困擾：「你會害我被傳染疾病。」
「我有什麼病？」
「蠢病。」
「你吃飽一點吧！明天一早我們又要出門了。」尹天異乾脆地把蘿蔔和青豆全推到蕭夏盤中。
「明天？」
「嗯，我殺掉他們找來的追跡兵，剛才攔截到訊號，他們調了軍隊要來抓你，都市區電子眼線網太密集，不快走恐怕躲不過。」尹天異塞滿一嘴肉：「不過好消息是他們要活捉，更好的是這趟路你會一直在我身邊！」
蕭夏給了一個嫌惡的表情。
「你就從了我吧，你跑不掉的！」
「你一向都這麼有自信嗎？」蕭夏覺得應該用更輕蔑的詞句，但他找不到。
「我一生奔放，找不到收斂的方向。」
「你老師……」
「咳！你知道嗎？在唐塔系語言裡面，那三個字借代作粗話。」
蕭夏抹一把臉，決定無視某人。
「尹天澈，我可以把膠囊艙裡面的……帶走嗎？」蕭夏問。
「那本來就歸於你。」尹天澈點頭一笑。
格略曆法2063年8月10日，下午11時35分。普契亞公國，迪安托列塔市。
藍色不透明膠囊艙中，是外界所傳已被銷毀的「虹橋計畫」。從尹天澈的口述得知，這唯一被保留下來的個體，是政府部門─當初的資助者─密令大屠殺後意外的幸運，一個倖存者將研究成果封裝進「睡眠箱」中藏匿，輾轉幾手後到黛琪維斯手中，並對「虹橋計畫」做出了突破性的研究，製造出Geny。
「虹橋計畫是為了什麼而存在？」蕭夏動手按壓數字密碼盤，只有最原始的兩個按鍵，「0」與「1」。
必須把正確的字母和數字轉換成斷電、通電規則，否則膠囊艙兩公尺範圍內都會被高波靜電擊殺。
「這恐怕要問問裡面這沉睡的數據了。但它確實搭了一座『橋』。」尹天澈在一旁觀看，他還未看過膠囊裡的秘密。密碼輸入完畢，藍色膠囊漸層褪色，轉而黯淡，中段的感光面板顯現，蕭夏看來有些眼熟。
「雙重鎖？」尹天澈伸出手，小心地在面板上晃動。面板突然閃出刺眼白光，嚇了尹天澈一跳。
蕭夏上前看，面板上浮現兩圈圓形經緯線，不停閃爍。
「這是早期的眼球虹膜辯證器……你知道這要誰的眼球數據嗎？」蕭夏問，顯得十分緊張，他認為這膠囊已經開始放電倒數了。
「你對上去！她既然說這是留給你的，就應該用你的數據。」尹天澈推著蕭夏的肩，對自己的想法頗有自信。
「她跟我……」蕭夏念頭一轉，很快地便將自己的雙眼對上面板的兩個經緯線圓。他想起自己的基因來源就是膠囊艙的前持有者，她要整理虹橋計畫的數據，必定是看過裡面的東西，因此眼球數據必已做過更改。
面板對焦蕭夏的眼球，開啟光纖立體描繪，綠色的橫直曲線將蕭夏的眼球經緯建模並顯示各類構造數據，費時五秒描繪完成。
膠囊艙發出「叮」一聲，光纖眼球模型消失，蕭夏和尹天澈退開。
膠囊艙好像裂開了縫隙，從兩旁洩出氣體白霧，接著上方盒蓋浮起右掀，大量冰冷霧氣散出，艙內出現一名屈身側臥的紅髮女性。
「……我以為是電腦之類的古式顯像機，或者機械，但看來並不是。」蕭夏相信尹天澈跟他一樣驚訝。
紅髮女性睜開雙眼，轉過頭來看著眼前兩人：「程式校正完畢。」她伸出右手朝外。
尹天澈趕緊將她拉出膠囊艙：「小姐……妳的體重……」紅髮女性藉著尹天澈的支撐，俐落地走出艙外，身長大約170公分，年齡目測約二十歲，類唐塔人種，削瘦，紅瞳，看不出來的是體重竟然近似八十公斤，尹天澈沒預料到，差點拉傷手；紅髮女性身上僅著一件貼身的紅色連身衣褲，鮮紅色的短髮略為零亂但仍鬆軟。沒有肌肉疲乏、萎縮的生理現象。
「能不吃不喝在冷眠艙裡躺這麼久，小姐是？」尹天澈仍保持著禮節。
紅髮女性面對尹天澈：「紅，醫療型擬真人。」被取名為紅的擬真人轉頭看向蕭夏：「蕭夏，初次見面，你好。」
「妳就是虹橋計畫的第一個成品，半類人？」蕭夏搭上紅伸出的右手掌。
不是握手禮。他搭上去，仔細而緩慢地觸摸著紅的皮膚紋理，摸著還帶著冷眠艙的冰涼而慢慢回暖的體溫。
「是的，蕭夏可以隨時修改我的行動設定，設定盤在我背後。」紅轉身背對蕭夏，蹲下身將背部弓出，並動手拉開衣服背後的拉鍊。
紅的背部肌膚呈現出來，依蕭夏觸摸的手感判斷，與人類並無差異，但仔細看可以發現在左邊肩胛骨的部分，皮膚上有一道方型的細微縫隙，蕭夏摸了上去。
「現在要開啟設定盤嗎？」紅問。
「好。」蕭夏將手移開。
紅背上那道細微縫隙的皮膚立即上浮、右移，露出被合成金屬板覆蓋的設定盤，空間約有一個成人手掌大的尺寸，一個指節深，蕭夏看著裡面排列整齊的螺栓，大小一致顏色相異，應該是以旋轉螺栓的刻度來做調整。
「我的中樞神經、骨骼動能、基礎代謝率和記憶迴路皆由設定盤調整，請依照實際所需旋轉螺栓刻度。」紅解釋道，並從耳中抽出一支手指長度的金屬螺栓旋轉器交給蕭夏。
「蕭夏，黛琪維斯說，這是你我最初的相異之處。」紅的聲音變得柔軟。
蕭夏接過調整器，他在黛琪維斯所留的資料中讀過調整盤的操作方式：「黛琪維斯研究了虹橋計畫，創造出了我嗎？」
「是的，黛琪維斯是最後統整虹橋計畫的科學家，終於把這個計畫延續了下來。但是，黛琪維斯說，你我是完全不同的。」
尹天澈眼中流露出奇特的痛苦，被偶然回頭的蕭夏看見，不是蕭夏以往認知過的身體疼痛或心理憎恨。該好奇嗎？他連這個問題都覺得疑惑。
「紅，我們明天要離開這裡，我會按照尹天澈的建議調整妳暫時作為逃難與戰鬥之用，時間過後仍然調回醫療機型設定。」蕭夏點選立體投影第一頁的選項。
「逃跑以及戰鬥，是醫療前無法避免的過程。」紅回頭朝蕭夏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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