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煙波,氤氤塵壤。有月明空,有女淮上;嫻姿淑影,邀月共賞。
遙遙曠天,幽幽寂夜。水兮如鏡,月兮照影;曼妙婀娜,邀月共飲。
爍爍波光,熒熒燭火,嬋娟踏歌,和無須鼓;翩兮盈兮,邀月共舞。
跳舞的少女突然停下,那隻手還停在半空中,少女看著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
「為什麼停下?」
「赫!」跳舞的少女一驚,收手回頭,左右張望,卻看不見任何人……
莫說任何人,除了不遠處湖邊的陣陣蛙鳴,以及因夜風而搖動的蓬草枝葉,身邊可是一個能說人話的也沒有,這暗夜時分,最是傳說中鬼怪出沒的時刻……
「怎麼不繼續跳呢?」
「是誰?快出來!不出來我就喊人囉!」少女聽清確實是人聲,音調柔和與惡人或妖鬼不同,因此壯起膽來,大聲喊話。
少女左右環顧,半晌不見人影,不安又起,轉身看向湖邊,揉揉眼,那湖上確實是有一團白霧,凝聚不散,是前所未見。
「是我,剛才是我跟妳說話。」白霧裡傳出聲音,與剛才兩句的音質一模一樣,證實無誤。
少女一看那根本不是個人,心中害怕劇增,不敢出聲,也不敢動彈。
「別怕,我不會吃人。妳叫什麼名字啊?近來天天晚上都看妳在湖邊跳舞,很好看,我很喜歡。」那團白霧又說話了,但它停在湖面不動,也沒有一般傳聞中妖鬼喜好化成人形的樣子。
「我叫露珠。」這以露為名的少女收起了害怕,反倒是好奇心突破了恐懼的界線,正一步步向那團白霧靠近。
「露珠啊……好美的名字,可是……」
「那你叫什麼名字?你是妖還是鬼啊?」露珠說著,已經來到了湖邊,湖面廣大,使那白霧顯得小了,可是也離岸不遠,能讓露珠清楚看見。
真是一團白霧呢!除了霧便什麼都沒有,一絲絲一裊裊,漫動不止,外圈有些蒸散了,內圈總能源源不絕補上,霧氣流動的樣子就像天上狂風吹動的浮雲,變幻莫測;可這團白霧的形體卻未曾潰散。
「我沒有名字,我就是我,不是妖也不是鬼。我就是我。」白霧回答。
仔細聽那聲音,溫潤柔和,不高也不低,所以無法辨別是男是女,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
「哈哈!好像小孩子!」露珠笑了,心裡的戒備也鬆了,於是就著湖岸找塊乾淨的石頭坐下,順手擦去頸上方才因緊張所冒出了汗。
「我不是小孩子啊!我就是我。」
「好吧好吧!那我問你,你住在這湖裡嗎?住多久了?」好奇心是一道開了就很難關上的閘門。
「我現在是住這湖裡沒錯,住多久嘛?我忘了,喜歡的時候住下來的,到想走的那時候就走。」白霧動了一下。
「喔!我村子都靠這湖生活,以前怎沒見過你、也沒聽人說過?」
「我不想讓人看見,人怎麼樣的跟我並無關係,我也很少去注意。可是妳在湖邊跳好幾天的舞了,我都看見,今天妳唱了一首新謠,跳舞又只跳到一半,我忍不住想問問。」
「啊!你偷看!」露珠指著白霧,臉色紅透。
「妳在湖邊跳舞,我就住湖裡,妳腳下一踩,我想不知道都難!」
「那……是我打擾你了?」露珠一手掩著臉,有點難為情。
「沒有,妳跳舞很好看。以前從沒見過妳跳舞,為什麼這幾天每夜都來?」
「那是因為……村裡祭典。」
「喔!我以前見過,整天整夜飲酒作樂的一個節日。」
「這個是……謝神的祭典,跟整天整夜飲酒作樂的不一樣。」露珠解釋。
「謝神?謝什麼神?」
「我村子是靠這湖過生活的,當然是謝湖神啊!」露珠笑著說。
「喔!可是我從沒見過這個湖的『神』啊!」這次,白霧的聲音聽起來有困惑的語調。
「沒有?怎會沒有?天有天神、河有河神、山有山神,湖裡怎會沒有?」露珠極詫異,這與她自幼以來的認知完全不符。
「我在這湖中住了許久,有魚、有蝦、有蟹、有水草,就是沒有妳們所說的『神』。」白霧回答。
「你騙我。」露珠想了一會兒,神情黯淡地說了這句話。
「我沒有騙妳。妳回去問問,妳村裡有誰見過湖神了?」
「可是……我們年年祭典都是為了酬謝湖神,今年也……」露珠有點著急,想辯解些什麼,心裡生出紛亂,無法平復。
「年年祭典,那祭典的時候,妳村子裡的人開心嗎?」白霧見露珠久久沒有接續未說完的話,等不住,出聲了:「我看過很多祭典,大多時候,人是開心的、或者熱鬧的。」
「我不太明白,我回去問問,明天再告訴你。」露珠還是沒打起精神,只是站起身,準備回去。
「露珠!」白霧又叫了一聲。
「啊?」
「妳明晚來,再跟我多說些妳跳舞的事。」
靠著湖邊的小村落,自先祖搬遷至此,已過數百年,傍湖而居的這群人傳承自祖先,並不善農耕,加以土的蠻荒,因此生計大多來自於湖裡,也加速養成村民對漁獵的精進與對湖水的依賴。
理所當然,對大湖的養育的感恩以及災難的恐懼,幾百年來在人心形成了不可動搖的敬畏,一代比一代更加深厚;而人在面對眼所不見的未知之力的時候,心靈總是脆弱的……
今年是露珠一家住到村子中央的大房舍中,一家人被全村的屋子環繞,鄰居就是村長老家,是很安全的位置。今年她家豐衣足食,生活比村裡其他人都好上十幾倍,父母甚至不必出船、下田工作,村長老自會分配給她一家豐盛的飲食。
這村子每一年都會有一家輪著住進大房舍中,過著優渥愜意的生活。
露珠的父母跟兄弟都為此相當開心,對露珠更是好上加好,因為這一切都是露珠的功勞。今年輪到露珠當酬神祭典的活祭。
這是村裡的規矩,是露珠一出生就註定的,也是她從小就知道的,不只是露珠,全村的長女皆是如此,一年輪一戶,家家有貢獻,公平又公正。
長久以來,村裡都這樣感謝湖神一整年對村民的保佑。
祭典的日期近了,為了這場酬神祭,家家戶戶更是忙碌不堪,在露珠眼裡一向是勞苦折騰的事,每個人的工作比平日更加重兩三倍,湖裡不能再下去打撈,因怕觸犯湖神,所以人人更加賣力往田裡耕耘,但這片靠湖的地根本不夠養活全村的人,所以實際上有半數的村民連三個月處在挨餓的困境中。
但為了酬神祭典,村民認為即便飢餓至死也是光榮的事。
大概只有露珠一人,認為神不是那個樣子的。
「那,妳認為,神是什麼樣子?」
這是認識了這團白霧的第二個晚上,露珠照約定來了。
「神的樣子?我並沒想過……可是不該是那樣子的。」露珠還是坐在昨夜的那塊石頭上。
「那妳認為應該是什麼模樣?」白霧也在昨夜相同的位置。
「人們也祭祀妖物鬼怪,不過卻是害怕牠們作亂,說到底,人是厭惡妖鬼的,因為妖鬼帶來災禍;村子裡的謝神祭,每年都有一季的時間在挨餓,只有村長老和活祭品一家得到溫飽,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神的存在,不是要讓人生活得更好嗎?」露珠對著湖面上的白霧,說出了埋藏心中多年,卻不敢與人訴說的疑問。
「我看過飢荒,挨餓真不是一件好事。原來在妳心裡,神存在的意義是這樣子的啊!」白霧回答。
「人們一代一代留傳下來的故事,不都這樣說嗎?女媧娘娘煉石補天,解決了共工和祝融帶來的災難,還有許多傳說,神都是保護人的!」
「可是共工和祝融也是人們供奉的水神和火神啊!」
「這……」露珠一時說不出話。
「先別管這個,好歹我聽得懂人話,妳告訴我,剛才說的那『活祭品』一家,是怎麼回事?」
「村裡的習俗,自古流傳下來的,每年村裡輪流獻出一個女兒給湖神,在祭典的時候,活祭品唱歌跳舞走進湖中,這樣湖神就會保佑村子一年平安豐收。」露珠回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妳的意思,是今年輪到妳成為活祭品?」白霧的聲音變得不平順,摻著一些不知是蟲鳴或者雨聲的雜音:「每一年都有個女人走進湖裡,然後溺死了,變成魚蝦的食物,就是這個原因?」
「啊?」露珠又是一臉驚異,雙眼睜得老大。
湖邊原本不絕於耳的蛙鳴頓時停止,平靜無風的湖面皺起了幾波漣漪。
「不然妳們以為到湖裡的女人,會怎麼樣?」白霧又說。
「湖、湖神會帶走她,第二天讓她再看看村子、看看家人,所以身體才浮出水面,之後就沉下去回湖神身邊了……祭典後十天,村裡才會出船捕魚。」露珠照著村人們代代流傳的說法,轉述給白霧。
「到哪個湖裡都一樣吧!人剛溺死不久,本來就會浮上水面的,跟湖神、河神沒有關係……何況,我說過我從沒看過這湖裡有『神』!」
「難道不是你嗎?」
「……露珠,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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