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1日 星期一

時光之流 (第三刻)

亮燈。

蕭夏醒過來,他想起一件事,這現在不叫亮燈,他有時鐘可以計算自己以往數算每次亮燈的間距,並用以標的。只是他現在還缺乏一些資訊來確認時間如何分割、如何計數。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白床單白棉被的陌生空間中。這建築內部以白色為主調,但不是他的休憩艙。白色牆面上掛著一面時鐘,所以他肯定不是被抓回實驗室。

那些穿白袍的人……那些不明原因將他的「時間」藏起來的人……會再來把他抓回去。

「每個人都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隱藏一個人的時間,不就等於隱藏了那個人嗎?

「時間」究竟是什麼?


蕭夏想自己在離開貝莉那裡時,一定是吸了醫藥用的麻醉劑,藥量控制得不精確,所以他甦醒之後還殘留有強烈的暈眩感。他應該先找點乾淨的飲用水。

他看著牆面的鐘,時針在數字八,分針在十二,八點,晚上……他坐起身,掀開身旁的白色隔簾布,在實驗室裡,通常這樣的隔布後方都有消毒後的手術或實驗工具。
是一片玻璃!

黑色的天空與銀白色的圓月,月旁有幾個微小的星……這是夜空!他第一次親眼看見的夜空!

空中突然閃現出煙火似的蛛網光線,兩閃一閃,一秒三秒,將夜空照得通亮。

「蛛網鏈結?」

往下看去,有許多穿插交錯的大型軌道,軌道上是一列列流線型巨大金屬箱,快速地在通道上飄浮滑行。

「磁光飛梭?」

玻璃的另一邊,是他在實驗室裡製造而出的成品!

「你醒了,Geny。」

蕭夏猛一回頭,看見一張熟識的面孔,竟然是雷克防衛官……

就知道!那包隨手亂丟的毒廢料遲早暴露行蹤!在貝莉那裡浪費了太多時間……他被逮住,貝莉的死也變得毫無價值了。

Geny,你既然逃出來,應該是不想再回實驗室了吧?」雷克防衛官沒穿保安制服,看來是個相當普通的中年男性。

「我叫蕭夏。」他理智上認為不應該將這個名字告訴眼前這名與實驗室息息相關的男人,但他現在無法忍受再一次被剝奪「時間」。

「……也好,畢竟你離開實驗室了,換個名字好重新開始。」雷克把手上的水杯交給蕭夏。

蕭夏不接。

「你放心,這只是飲用水。」

蕭夏看了雷克幾眼,才接過水去喝。

「我不是擄走你,而是救你。要不是我藏住那包毒廢料,實驗室那邊早能把你和貝莉逮捕歸案。」雷克笑著,揉揉蕭夏的肩頸,惹得還在吞水的蕭夏差點嗆住。

蕭夏撥開那隻手:「你的計畫?」

「我的想法是,既然你不想留在實驗室,那麼就留在我這裡吧!我會把你藏得很好,不會被發現。」

「你的企圖?」

「別這樣,我們可以互相信任,這麼說吧!我們的關係是互助合作的,互助合作,就像你領導的實驗團隊一樣,各有工作、互相支援,了解嗎?」

「我問你的是,你背後的目的!」

雷克突然臉色一變,撲上來一手拉上窗簾、一手壓下蕭夏的頭臉,蕭夏只得從雷克的指縫和窗簾布縫隙中,看見一道突然從遠端伸出的光纖軌道、一架灰黑的飛行器在軌道上從玻璃外滑翔而過,飛行器的冷光燈透過軟布照進室內,但以角度計算,照不到床鋪上的蕭夏和雷克。光纖軌道隨著飛行器的移動而消失再向遠方延伸。

「浮翔軌道、攝錄燈……那是……」蕭夏記得,他的成品並沒有如此巨大,先前看見的磁光飛梭和蛛網鍊結也是!

「那是你帶給這個世界許多的變革和進步之一啊!」雷克以掩護之姿,趴在蕭夏身上。現在雷克的唇幾乎靠上了蕭夏耳邊:「政府,也包括財團,透過那東西,美其名防治犯罪,事實上是監視人民的舉動。」

蕭夏聽不懂。如果不是對方智商太低致使表達能力產生缺陷,那麼必定是某些事實超出了他所能知覺的範圍,蕭夏下意識地想尋找某些憑據做為思判的準則:「我的……我的時鐘呢?」。

「你說那個白色懷錶嗎?我幫你收起來了。那應該不是你的,實驗室不會給你那種東西。是貝莉的嗎?」

「那是我的,還給我。」蕭夏一把推開雷克,卻掙不動。

「你最好別亂來,攝錄燈還會繞回來,萬一拍到你,你很快就會被抓回去,同時你會失去我這個保護你的屏障。」雷克語帶威脅提醒著。

奇異的燈色再度從窗外,透過窗簾透進室內。

「保護什麼?」蕭夏想起,他還在實驗室時,便經常透過攝錄燈觀看一些他從未親眼見過的景象。原來那些片段影像是這樣來的;研究員都告訴他那是另一個實驗室的作品。而他必須幫助另一個實驗室進行每一個革新進程。

「當然是你,你的大腦!」

窗簾布上又透出了蛛網鍊結綻放時,五彩繽紛的光線。

「大腦?我不認為我需要特別保護。」蕭夏偷眼瞄了下伸張在夜空的蛛網,那是他研發的多點電信聯結系統,完全隔絕地球磁場和太陽風暴的威脅,更有效杜絕資訊竊盜。

雷克嘲諷似的笑了:「你們那些傲慢的科學家都喜歡精準,那我就精準一點告訴你:你被保護,是因為你的大腦能給老闆帶來無上限的財富,不論是實驗室的老闆,或者國家政府這個大老闆。他們保護的是屬於他們的財富,跟你的意願無關!」

懸在空中的磁光軌道以線形磁力搭建而出,延伸路線通過隔著白窗簾的外側,隨後飛梭列車以略慢於音速的速度奔馳而過,發出空氣相互摩擦的細微風聲,飛梭通過後磁光軌道以略慢於飛梭的速度消失。

「財富?老闆?意願?那是什麼?」

「你不需要知道,這個對你的一生沒有任何幫助。」

「那他們為何隱藏屬於我的時間?」蕭夏心口沉悶,他還不完全認識何謂「時間」,但他感受到這對他意義重大。

「時間算什麼?他們把你整個人都藏起來了!想盡辦法,讓你不在世人面前曝光,怕你被其他強權國家奪走!或者你太過聰明,也學著要求自己的人權,到時候……你出生的秘密被挖開,恐怕會讓老闆吃不下去吐不出來啊!哈!」

「我出生的秘密?你指的是哪方面?基因遺傳學?還是生理學?」

「事關倫理道德,」雷克一手指向窗外:「但是這個世界上誰在意啊?哈哈哈!」

一架無人飄浮船緩緩地經過白窗簾外側的夜空,浮貼在船身的立體顯示器播放著幾個艷麗女性的舞姿,一張紫紅色的脣甚至擦過窗戶玻璃表面。

蕭夏突然感到難以動彈,看著雷克撐起身體俯視著他,他初次因著未知而感到恐懼。

他根本不了解玻璃外面的那個地方,儘管滿眼都是出自他手的創造,但他一點也不認識;盯著他看的那個男性,這一刻起,他了解到,已經不是他以往認知的那個實驗室安全防衛官……

窗外詭譎的冷光遠去,深沉的黑夜恢復被軌道、蛛網、飛梭、巡防燈所侵佔的喧鬧。

雷克猛然起身,且抓住蕭夏的雙手向後反折,不顧蕭夏的痛呼,迅速確實地綑緊他的雙手,拉起他顯得矮小的身體,走往室內隱蔽的一個角落,綁在一支鐵桿柱上,蕭夏還來不及看清那是什麼、周圍還有什麼。

那個牆角看不見窗戶,光線陰暗,也沒有時鐘或其他提供計數標準的物品,除了一片蒼白之外……但立刻連那僅有的光線都被隔絕了,雷克用一片黑布矇住他的眼睛,又弄了不知哪種矽膠製品貼住了他的嘴。

然後是彷彿無止盡的寧靜。


他再次轉醒是聽見奇怪的說話聲。

「那是……真的是他?」是熟悉的聲音,但還沒想起。
蕭夏感覺自己似乎還維持著昨夜疲憊不堪而睡著的狀態,身上、眼上、嘴上捆鎖他的矽膠物質還未被除去,他的身體十分的乾渴飢餓,血壓、血糖等生理指標處在相當低落的狀態。

「雷克!你真的把他……」

「不是叫妳冷靜嗎?昨天是他自己逃出來的沒錯,實驗室裡措手不及,也沒人料到他會跟著一個清潔婦出去,昨天我意外發現扔在通道外的廢料,才知道去哪裡找人。」雷克的聲音說。

蕭夏勉強自己提起精神,仔細聽那些聲音。

兩個人的腳步聲快速地接近他,蕭夏縮緊了身體,卻沒辦法移動閃躲。

一雙比雷克窄小的冰冷手掌摸上蕭夏的臉頰,到腦後時又被雷克制止。

「慢著!先不要鬆綁。昨天他無知無感的殺了那個清潔婦,小心他突然發瘋。」雷克挪去那雙小手:「我也知道不能弄死他,所以妳看有什麼藥可以不那麼麻煩。」

「這……可是……」那個聲音虛浮而猶豫。

蕭夏終於聯想起來,那個聲音是巴莫的助理研究員─陶絲美佐─在生物醫學上表現優異,卻聽巴莫說他多年難以突破自己的研究瓶頸。一個平常低調行事、總安靜沉默的女性。

「呼!」陶絲深呼吸又吐出那口氣:「反正這事遲早要做,他自己逃出來倒好,我們動手吧!」

「好。從哪裡開始?」雷克抓住開始反抗掙動的蕭夏,儘管他用著不人道的方法消耗了蕭夏一夜,卻仍擔心那個危險分子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反抗。雷克即使不是研究團隊的一員,卻相當清楚Geny在實驗室裡永遠有出人意料的創造。但那也只有在實驗室裡。

陶絲找出她醫療櫃裡準備已久的針劑,精準地扎進蕭夏的上臂:「我看他處理實驗動物從不手軟,根本就不像個人,況且他到底是不是個人還不知道……相較之下我們做的事善良得多!」

蕭夏忍著針扎的疼痛,覺得陶絲的話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他聽不懂,恐怕雷克也不在意。

然後,一陣強烈的暈眩和嘔吐感從大腦和胃部擠壓而來,蕭夏感覺自己身體抽搐了幾下,然後是肌肉鬆弛產生的低溫反應;這種反應他熟悉,是他平時給實驗動物注射的類麻醉藥物「三葉大麻」,可以有效限制實驗體的活動,又完全不傷身,但有個麻煩的副作用:因必須定時施打而產生的上癮反應。所以蕭夏通常將實驗後的動物處以藥劑型生命中止。

陶絲扯掉蕭夏的蒙眼帶,蕭夏霎時受光刺激,且因藥性而難以視覺對焦,因此花了好些時間才看清陶絲的臉。

她現在充滿敵意的神情讓他想起,曾經他在幫一個直立型幼年實驗動物施打中止藥劑時,偶然看見她曾以這樣的眼神看過他。至今他還不明白那敵意代表什麼意義。

「我跟你不一樣,我還是會覺得難以平復『道德上的罪惡感』,」陶絲憎惡的表情使她的臉略為扭曲:「但我需要你幫我完成我的研究,然後幫我取代巴莫的位置……我萬不得已出此下策,是巴莫逼我的!反正你我都是實驗室壓榨的對象,一生無法擺脫!你能體會我的心情吧?你的研究成果也都被奪走、都被掛上別人的名字發表,你再怎麼辛苦都一無所有……」

「陶絲,別跟他說這麼多!」雷克替中毒前期無力抵抗的蕭夏鬆綁,並將他拉到旁邊的手術床上。

陶絲繃著臉,熟練地將蕭夏的四肢加上束縛,她從入選進實驗室以來,便始終無法接受這種例行性工作,她以厭惡感將自己和巴莫、Geny這種視生命為無物的冷血動物區隔開來,因此,她覺得自己總是無法適應那個地方。

「他們遲早會發現的……」儘管有無數的自我安慰,陶絲的焦慮還是難以控制,細細地哭了起來。

「絕對不會,相信我,」雷克靠向陶絲:「我知道實驗室的維安和巡邏系統怎麼迴避,這個東西照理說也知道他發明的攝錄燈的軌道,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蕭夏眼前一片迷茫,卻仍隱約可以看見雷克擁抱著哭泣的陶絲,接著他又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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