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時光之流 (第一刻)

靛藍而初泛雪綃白的天際,悠悠緩緩的,有某種龐大物體從幽暗處游出,把深藍的天空襯托得像一片深邃的汪洋;分不清有機與無機的亮光從物體之內散射而出,比陽光更令人動容;它是遼闊大海中的一頭巨鯨,優雅而從容,讓人目不轉睛。

但,靛藍色的那一片是天空,不是海,所以,那個近似生物的物體,到底是什麼?




「現在時間,東應時區,格略曆法2063615日,上午320分。

「蕭夏,你,你知道這是你的名字嗎?蕭夏……這是我,你誕生計畫的主導者所贈與你的名字,是一個已經無人所使用的語言中,代表時間計算的單位。因為在你誕生計畫裡,你是一個被剝奪時間的存在。

「而我,可以這麼說,蕭夏,我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的父親。
「恭喜你今天找到了這筆影音檔案,我知道這將會是你的開始,所以,我的兒子蕭夏,祝你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我知道你的時間,終於可以開始計算了。
「接下來的事你要牢記:一、你的前導計畫『虹橋』雖被隱瞞,但它仍然存在。二、認識『時間』,並且計算它。三、你要知道『活』與『死』,以及界在兩者之間的『成長』。四、離開這裡。五、不要再相信穿白袍的人。
每個人都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我應該告訴你的,說完了。把這支檔案銷毀,你自由了。」


影音檔中的女人結束錄像之後,男孩久久無法反應,仍托著手掌中的小型顯示器呆愣當場。

沒想到自己的睡眠艙裡會有這麼一個「異物」,藏在溫濕控制閥的夾層中。一般的溫濕控制閥的構造中原本不應該有這樣一個夾層……從它與艙箱一體成形的結構看來,應該是睡眠艙設計之初就已打造完工,是設計圖內的一部份。它是被刻意如此製造的。

男孩不會處理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覺。他沒有受傷,沒有心肺功能傷病,但他覺得難以呼吸,心跳似乎有些過快,而且,他第一次無法思考……

Geny!你怎麼了?」護士粗暴地拉開男孩休息間的艙門,三兩步奔進艙內,彎腰盯著坐在艙床上的男孩。

男孩的下意識已讓他在護士看清之前,便將顯示器藏在厚棉被中。他知道護士沒有他的允許,不敢隨意碰觸他,以及他一切使用的物品。

那是屬於另一個管理單位所負責的部分。

「柯娜娃,我沒事,只是作了一個惡夢。」男孩記得,剛才顯示器裡的女人告訴他不要再相信穿白袍的人。

護士柯娜娃值班時,就是穿著白袍。實驗室裡的人都穿白袍。

他暫時選擇相信女人的話。

Geny,你的血壓有點高,心跳稍快,我幫你叫醫生來好嗎?」護士柯娜娃以一貫的溫和笑容對男孩說話,但此時,在男孩眼中,顯示器裡那女人看來像在忍受病痛的表情比較真實。

「不需要,只是很簡單的生理反應,我比較想睡覺,讓我休息吧!」男孩重新躺回被窩中。

「好的,有任何事情一定要按鈴叫我過來。」柯娜娃也不勉強,幫男孩關了艙燈後立刻離開。

男孩從被褥中伸出手,再把艙燈打開。

他看著手掌中的顯示器,這是種實驗室常用的錄放顯示器機型,但在14400次「亮燈」之前便已被淘汰,現在實驗室所用的機種是男孩所組裝的新型機種,比先前的機型更符合實驗室所需。

顯示器跟艙床似乎是同年代的產品,也許顯示器的持有者與造艙者為同一人,至少可以讓那女人─假設是顯示器持有者─將東西藏入艙中保存。他從未換過艙床,因此這顯示器得以保存直到他發現它。

那個自稱是他誕生計畫主導者的女人是誰?

時間……是什麼?



回溯三次「亮燈」以前,他準備著就寢前閱讀時,打開艙燈,原不連動的艙枕卻彈飛而出,底下一片矽陶合成艙板因翻掀而撐破了矽膠床墊,露出的方形薄凹槽裡,放著一個圓形白陶瓷物體,底下還有摺疊起來的紙片,他因著好奇,把兩件物品都取出來看。

攤開紙片,他很輕易就認出是實驗室建築結構全圖,不只他的休憩艙、他的實驗室、他的閱讀艙,還有許多他從未知道的區域,這平面圖中所展示的區域,比他所知的還要寬大數倍,不,數十倍……

為什麼他從來不知道?

還有一張紙。攤開來,密密麻麻的手寫字跡是他所熟知的各類數理公式,雖然只是重點節錄,但無疑是一套成熟完整的基因生化改進程序,細想後,補上演繹公式,便是足可付諸實行的基因精製生物活體實驗。

前所未見地……理論中的子宮模型屬於人科人屬人種的獨特生物。

然後,他拿起圓形陶瓷,細看下是實驗室中常見的隔熱絕緣材質,表面光滑明亮,側邊有個切面,一邊有扣一邊有栓軸,從扣邊將陶瓷打開,玻璃表面下是一輪環狀數字,一到十二,有三支長短粗細不一的黑色指針規律跳動著……

這是很單純的規律,有規律必定有公式,只要找出這公式和所代表的意義,那麼這陶瓷機械的謎底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笑著,這極其簡單規律的變化轉眼間就能解決,只是奇怪為何沒看過這種東西,即使是在什麼設施都具備的實驗室裡。就算沒有,他也能創造出來……

……為什麼偏偏沒有手上新發現的這三件東西?

他收起笑意,開始在自己艙內翻找。





亮燈。

Geny進入實驗室。通常他是第一個進實驗室的研究員─他的起居艙就是實驗室的其中一部份─ Geny從有自我意識開始,就沒離開過這個空間,這個屬於他的研究室、休憩艙、閱讀艙,然而他竟然直到意外發現顯示器後,才驚覺自己竟從沒離開過這三個艙室!

根據平面圖,這全建築還有許多他沒有涉足過的場所。那些地方從來沒有人提說過,那些人對他隱瞞了太多事,但卻無法進行任何驗證,事件的真假倒不是重點,假象背後必有真實,找出保護色底下的理由和運作機制等等,也是他在實驗室的工作之一。

生物所製造的假象乃出於自我保護、自我防衛,但,他覺得心臟難以跳動,肺部也無法順利換氣。

看看,白色的艙房,右半部六張白色實驗桌;各桌各有不同階段所需之實驗流程的白色儀器,實驗室有兩名研究員,是研究計畫的主要領導者,各自配搭有六名助理研究員,各桌固定有兩名操作員、兩名實驗助理、一名記錄員,這些人在他進入實驗室後總向他行禮問候;目前的工作是修正階段的CL656海島亞型病毒株提煉。

左半部是白色大型精密機械,通常在實驗進入實作階段之後才啟用,但它們幾乎持續運轉,現在是磁光飛梭精化軌道試做第三版,每個人每部儀器各按計畫表工作,確保每件成品臻至完美。Geny是他,實驗室的大家都這樣稱呼他,既不是研究員也不是助理也不是其它,Geny就是Geny,負責實驗的初始發想與成果呈現,他是這個白色實驗室日以繼夜運作不斷的基礎,是實驗室中每一個研發案、每一個實驗步驟、每一個成果最重要也必須全程參與的角色。

Geny!你要去哪?」巴莫研究員的喊聲將Geny震醒。

Geny一驚,發現巴莫抓著他的右手臂,一臉驚恐地看著他。

「我……」Geny試圖解釋自己只是隨處看看,但立刻發現自己已經打開了一扇他原先以為是一道牆的「門」。

「牆」往左右分移,前方開出一條從未見過的灰色廊道,Geny看見自己的手指按在鑲嵌於牆板上,原本以為是溫濕調控器的數字按鈕上。

密碼:6302156812251205427

一組毫無次序的數字,來自於七條對他而言簡單的綜合公式。

他甩開巴莫的手,朝著廊道拔腿狂奔!

跑!他命令自己立刻付諸實行!

腦中翻出了昨夜顯示器中女人的每字每句,想起心跳紊亂血壓飆升的生理異狀,他一瞬間明白了實驗報告上「恐懼」的真實意義。

GenyGeny!快來人!抓住Geny!」肥胖的巴莫也撒腿向廊道追逐,但根本追不上瘦小輕盈的男孩,轉而回頭氣急敗壞地發出高分貝的粗啞吼叫。

Geny完全記得這棟建築平面、立體的完整構造,它低於海平面七百公尺,由整齊規律的艙間、廊道、輸送艙構成;這廊道的盡頭就有一架平行輸送艙,可以接他通往原料資源室,那裡有垂直輸送艙,只要能搭上輸送艙,一道密碼幾個按鍵,就可以離開這整個建築……這個看似堅實不破的地下碉堡。

Geny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奔跑,而且跑起來的感覺讓心肺近乎爆裂,但他必須跑,這種事情無須思考,他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裡!

來,他竟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計算的。

後方傳來撞擊聲,地板劇烈的微震顯示追逐者越來越多,現在照著原路行不通,Geny從腦中規劃出另外三條可行路線─已經是極限了,這棟建築設計得太整齊,死角太少,不利於逃脫─纖瘦嬌小的他翻身滾進隔牆底凹槽,旁邊通連著除濕材的輸送帶,那裡的作業員還不知道發生何事,只要快速從輸送帶上跑向前端控制室,鎖了隔絕門就能暫時擋住這個樓層的追逐者;前端控制室有垂直水平移動設計,雖然每向上一樓就要破解一道密碼,但這個隔絕空間提供的暫時安全性可以讓他思考接下來的路線。

他不能在這建築裡的任何一個地方被逮,否則他就再也沒有下一次機會!

於此同時,Geny破解完第二十道密碼,控制室在十三秒內上升二十個樓層,他必須離開,追逐者應該已經包圍整個建築的出口,所以他必須前往此樓層的氣流系統室;拿著從控制室拔來的操縱桿撬開牆底的換氣孔道,再沿著孔道爬行,按著平面圖的方向前進,大約十分鐘能到達系統室,幸而他身材夠小,實驗室裡再無人可以鑽進這四通八達的換氣孔道中來圍堵他,更好的是他們人手不夠防堵每一個孔道的出口,系統室不是正常的逃亡方向,他們暫時想不到他的目的。

Geny進入氣流系統室,接下來操作很簡單,就讓系統當機,使空氣抽出並阻流,此動作將造成全建築缺氧,安全系統會發出最高等級警報─跟病毒擴散同等級─建築內部將啟動輔助系統,很多閘門和通道都會關閉,僅留緊急疏散道,此時人人忙於自救,Geny便能就近搭上任一台輸送艙,啟用手動操作,一口氣到達地面,離開這座地下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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