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間後,他當然沒辦法休息,就算恐懼感下降了,但隨後而起的怪異和不真實感緊接著排山倒海而來,煩躁不已。
客廳另一邊的室友顯然也睡不著,正在與手上的PSP奮戰,因為辛梓榆的筆錄裡交代了他和室友一直都在家中未出門,因此警方並未找他室友作筆錄。
但室友的臉色一點沒有比剛才被墜落聲吵醒時好,辛梓榆想,這時候不可能再有人能夠安安靜靜的睡覺了吧?
「我覺得有點怪。」拿著遙控器漫無目標轉著電視,辛梓榆想打破空間裡那股詭異的氣氛。他並不期望脾氣孤僻古怪的列山謹回應什麼,只是不想讓房子裡一直被詭異感佔據。
「哪裡怪?」寡言的列山謹意外地答了腔。
「呃……這個女生我認得,大一通識課跟她在我教授班上,她不是那種會自殺的人。」
「嗯,親友受訪的標準台詞。」列山謹的視線沒離開過PSP。
「不……她……是個很活潑的人,很有活力,聽她說話就可以知道她樂觀開朗,很難想像是她……」
「難不成你懷疑她被謀殺?」這時,列山謹才總算抬起頭來把眼神對上辛梓榆,但那表情很明顯是在看一個笨蛋的樣子。
「這……我不確定。」辛梓榆盯著電視,螢幕上正播放黑心食品偷摻假食材的24小時新聞報導。
「你當真啊!」列山謹翻了個白眼,繼續忙他手上的關卡。
「我們去找四樓的住戶!」辛梓榆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你有毛病?這麼晚了誰理你!」列山謹又丟過去一個白眼。
「反正醒著也是醒著,我相信她還沒睡,我們去找她!」
「你把我也算進去?」列山謹瞠大了眼,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樣子。
「走啦!」辛梓榆抓著列山謹的手臂,連拖帶扯的把人硬生生拉出門。
辛梓榆敲著四樓那扇門。
「沒來開門耶!」列山謹小聲地說,因為夜闌人靜,輕聲細語是常識。
辛梓榆皺了一下眉,又接著敲門。
就在他扣下第三次時,鐵門忽然往後拉開,害他收不住手,一拳往人家家裡伸了出去……
「你喜歡用拳頭拜訪初次見面的人嗎?」屋內,那個剛用冰冷語氣作完筆錄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低低的、穩穩的。
「呃……對不起,我不曉得妳突然開門……」尷尬了,但辛梓榆覺得是對方故意挖坑給他跳。
「自殺案,如果你動作不快點,警方在一週內就會結案。」門內的那個長髮女性抬起頭來,首次讓辛梓榆看見全臉面貌。
乾乾淨淨的,是個眉目清明的年輕女性,臉色過於蒼白且體型過於削瘦,目前寬鬆的穿著和散亂的頭髮可以合理推測是在睡夢中被吵醒的樣子,但也不排除她平常就是這副尊容。
「樓下的事妳知道嗎?」辛梓榆指的當然是今夜的墜樓案。不曉得她有沒有探頭去看過,但基於四樓往下的距離和光線問題,她應該看不清楚。
「自己跳下去和被推下去的,落地撞擊聲不一樣,兩者之間細微的差異不可忽略。」
「咦?」
「可能是因為掙扎和不掙扎的關係。」
「為什麼……」
「這是女性大腦的生理優勢。」
「那麼接……」
「如果你這麼想調查,現在就必須去開她的房門,免得明天現場被警察處理得乾乾淨淨。快感謝我把警察打發回去。」
「不!」列山謹終於受不了而加入對話:「你們兩個難道都認為有他殺可能?」
她挑了下眉,換了個站姿:「值得懷疑不是嗎?」因為她變換了動作,房門被不經意地推得更開,站在門外的兩人現在一放眼就可以看見屋內的景況。
蒼白的日光燈亮著,地面堆滿廢紙、換洗衣物、用過的空碗盤、水電工具箱、捲尺、地球儀、瓶中船、七巧板等「混合物」;左邊牆面幾架高低大小不一的書架,亂亂的塞滿貌似沒整理過的各類書籍,中間兩架五斗櫃把空間隔成前後層,有無數生活雜物隨意堆疊其上;書櫃對面是靠著牆的大型木製衣櫃,櫃門開著,但看起來像有一堆雜色的布料被它吐出來一樣,還有一支琵琶的琴頭外露出來;牆上另有數支掛勾吊著外套、背包、電線、一包疑似垃圾的東西,掛勾和衣櫃中間是一張世界地圖,這時候剛好一隻巴掌大的白額高腳蛛用牠纖細的長腿迅速地橫渡了太平洋,往衣櫃後面陰暗的縫隙竄入……
辛梓榆不安地側頭看了一眼列山謹,他蒼白的臉皮和嘴唇緊繃著,隨後雙眼一閉,果斷地關閉所有內外感知能力。
「阿謹、阿謹!」辛梓榆趕緊撐住列山謹,他的室友剛剛突破了人生的某種極限,現在已經完全失去意識了!
這下可好,是要現場急救還是119處理?
「你看是要這樣撐著他,還是把他放回去他房間。反正他本來就對這件事興趣不大,不需要勉強他一起去搜藍詩云的房間。」四樓住戶給辛梓榆指令,似乎她相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不好意思,他潔癖。我還是把他扛回去房間好了……」辛梓榆撐托著列山謹,小心翼翼地下樓梯。
「等一下直接到二樓,我拿備份鑰匙。」她把門關上。
這一夜無論對辛梓榆或列山謹而言,都已然超出他們心靈承受範圍的沉重了。辛梓榆本來就無法想像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會去自殺,現在站在藍詩云的客廳裡,看著貼在牆上一張張笑得開懷、勇於展示自我的照片,更是無法想像她以什麼樣的心情尋短。
四樓房客給辛梓榆一雙橡膠手套,自己已經戴上,在客廳左右巡視。
「戴上,去她房間開電腦。」她指著左邊那個房間。
「為什麼……」
「門上有門簾和圖卡照片。另一扇是門簾和留言板,她是會貼照片的女性,因此我選有照片的門。」
「有道理……對了,雖然時機不太對,但我還沒問妳怎麼稱呼……我叫辛梓榆,妳可能已經知道了。」辛梓榆站到她面前,以他認知中最有禮貌的方式詢問,希望對方不介意在死者的房間談自己。
「墨靈黛。」她看著他,回應他這個少數男性會注意的禮節:「對,就是你正在想的那三個筆劃很多的字。」
辛梓榆愣了一下,他學寫字那年到底在跟自己的「榆」字鬧什麼脾氣?人家墨靈黛可是不折不扣五十六劃,多幾本課本、作業簿,可是活生生會把手寫斷的啊!而且小孩子很難把這麼結構龐大的字體擠進作業本小小的格子裡吧?哪個小孩對這種事不驚恐?
「呃、令尊令堂好文采!」辛梓榆努力讓自己的臉扯出笑容。
墨靈黛又看了辛梓榆一眼,似乎是讚賞他的思考敏捷和別出心裁。
辛梓榆抓抓頭,乖乖地往左邊那扇門前去。那果真是藍詩云的臥房,她的筆電就安放在床邊的書桌上,黑色的外殼擦得亮亮的,和其它桌面上的筆記本、馬克杯、小花瓶不同,那些東西明顯積了一層薄灰。
和墨靈黛的房間也明顯的不同,這個房間整齊乾淨,色調柔和,有許多布偶、裝飾品,十分女性化,但應該是用來放書的四層櫃裡,除了幾本上課用的書之外,全被零食、碗盤杯子等物填滿。墨靈黛的混亂大書櫃裡,各類書刊多得像是滿溢出來的水潑在地上,或者像書櫃外的那些書籍是排著隊等著登上書櫃似的,書和書櫃的關係有某種協調感,這種感覺辛梓榆曾經在老家附近的一家老舊書店裡看過,那家舊書店的老闆爺爺是大陸文革時期,為了躲紅衛兵而逃來台灣的學者,他帶來許多家傳的古籍、古物,「家當」可觀,因此在過台灣海峽的船上吃了不少苦。
辛梓榆打開桌上那台一塵不染的筆電,開機,然後看見鍵盤下有一個發亮的紅色LED燈,才想起要去檢查電源是否接上插頭。如他所想並未接上,他考慮片刻後決定不接插頭。
當工作開始時,辛梓榆看著空蕩蕩的只剩基本程式的桌面都傻眼了,他稍微檢查一下確認,C槽雖然看似沒問題,但接下來,不只D槽是個空槽,連資源回收桶都空空的!
「墨靈黛,妳過來看看,怪事!」辛梓榆叫著還在客廳的墨靈黛。
客廳那邊傳來回應:「不,你才應該出來看看,怪事。」
這回墨靈黛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原本那種肯定、淡漠、無情感的聲線,而是帶著困惑、遲疑這等存在著不確定因素的情緒,別人說著都還好,但從她喉嚨裡發出來,有些滑稽。
辛梓榆十分好奇,於是出去看看她,當他的視線可看見整個客廳的時候,呼呼!那畫面果然滑稽,眼前有兩朵活生生的奇葩耶!
列山謹扒在大門邊,全身只露出半張臉盯著室內,眼神裡滿是警戒,目標似乎是墨靈黛,不用他開口都感覺得出他對目標充滿敵意。與他對峙的墨靈黛歪著頭也看著列山謹,似乎在觀察一種外星來的不理解生物,想拿木棒去攪動試探對方,卻又擔心對方有毒爪……嗯?是花豹跟老鷹的對峙嗎?
不不不不不……神經線這麼脆弱的阿謹只能稱得上是隻貓……
「阿謹,她叫墨靈黛,她好心答應我要幫忙搜查藍詩云的房間。墨靈黛,這是我室友列山謹,我們學校數學系的。阿謹你來了正好,快來看看她的電腦。」辛梓榆站在兩人中間,試圖將兩種宿敵般的生物隔開。
「我才不要進去。」列山謹依舊盯著墨靈黛。
「我知道,列山,炎帝的直系後裔。」墨靈黛逕自轉身往藍詩云的寢室去:「進來啊,藍詩云的房間很乾淨,還香香的。」
似乎是解除了某種威脅,列山謹才放下一直拎在手上的室內拖鞋,換了鞋後小心翼翼地踏進客廳。
「阿謹,幫一下,正需要你。」辛梓榆趕緊走到列山謹身邊,拍拍他的肩,心理學上認為這樣可以安撫一個情緒不安的人。
辛梓榆頗開心列山謹的不請自來,平時他不會跟曾經以髒亂嚇過他的人再見面;列山謹有嚴重的潔癖,向來不跟他覺得髒亂的人在一起,因此他很難交到朋友,畢竟誰都有一些不注重的地方,就像世上很少有人洗澡的時候會用到七塊不同顏色的香皂;在衛浴的共用上辛梓榆也適應了一段時間,有次他輪值打掃,忘記列山謹原本七塊香皂的排列次序和擺放位置,只是隨手將那些東西擺整齊,沒想到當晚進去洗澡的列山謹在浴室裡焦慮到哭出來。
「我真不敢相信你和那個髒鬼在一起!」列山謹皺著眉,還在適應稍早突破極限的震驚。
「別想、別想它!藍詩云的房間很乾淨,你進來幫我看看她的筆電,資料被大量刪除過,甚至可能被格式化,但我想你可以讓裡面原本的檔案還原。」
「怎麼可能!如果系統被重灌,舊的就不可能找得到。只是被刪除的話,那還救得回來。」
「不管囉!你先看看。」辛梓榆突然想到了什麼,愣了一下:「你可以假裝墨靈黛不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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